中华吕氏文化中心吕方金
宗祠是家族祭祖联宗、议决宗族事务、办理红白喜事、上灯修谱、表彰功德、惩戒罪恶等精神生活的重要活动场所,它集祭祖和管理、崇拜和行使族权于一身,神圣而庄严,集中体现着人的精神要求。因此,作为家族的门面和标志,它往往是村落或集镇中最宏大、最庄严的建筑。
我想,对于见庙就烧香、见菩萨就磕头的中国老百姓来说,最可信赖、最可亲近的神明,莫过于祖先的在天之灵了。
他们赋予后人以生命和灵魂,田园和山川,基业和村庄,赋予后人以一脉相承的姓氏、相貌、体态,甚至肤色和秉性。他们的德行记载在厚厚的宗谱里,流传在深深的村巷中。他们的教诲镌刻、书写在屋舍的里里外外,或者,像风像雨像阳光,通过大门和天井流泻在每个平凡的日子里。人们呼吸到的炊烟里会有他们身体的温热的气息,聆听到的蛙声虫鸣中会有他们喋喋不休的叮咛,仰望到的一切幸福无不是他们庇佑的结果。他们是本族子嗣的前生,族人则是他们的后世。族人为他们人丁兴旺、子孙绵延的期冀而活着,为他们平步青云、光耀门第的理想而活着,活在他们制定的族规、家训里,活在他们无所不在的凝视和倾听之中。
流连在一座座古村里,通过建筑以及发生在建筑空间里的民俗活动探看那些村庄的内部,祖先崇拜的景象让我震撼不已。震撼之余,我恍然如梦。在我的梦幻中,每座村庄的先人仿佛就在族人点燃香烛、顶礼膜拜的那一瞬间灵魂附体,把他们的思想、情感都寄予后世的身体了,祖先的在天之灵是沿着缭绕的烟缕飘然而至的,降落在人们的眼睛里、心灵里;或许可以说,他们死后仿佛才真正地活着,而负载如许多精神寄托的后世,大约也要等到谢世才能像神灵那样受用着虔敬的香火,超然地活着。
祖先的在天之灵是画像,是牌位,是享堂上方那肃穆的空间,是寝堂窗扇后面那深邃的时间,也可以是与此相关、附着了人们心情的具体物品,比如,香灰和烛泪。
也许,正是因为投注了人们的主观情感吧,在百姓的意识里,香炉中的香灰就是祖先的化身。从前,人们要择定良时吉日,把供奉祖宗时留在香炉詈言灰筛一次,去掉杂质后,再倒回钵中。他们认定,这香灰象征着先人的身体和灵魂。所以,初建香炉时,人们会在祠堂里焚香秉烛向老祖宗说明某支儿孙前来迎接某某祖宗,然后,从祠堂香炉中包起一部分香灰倒人新炉,此举被称为“接祖宗”或“分香炉”。此后,在为本宗支去世的人做醮除灵之后,要收起香灰,悬挂在祖宗牌位前,到筛香灰时,再禀告祖宗,将新的香灰投人其中,称为“合香灰”。据说,祖宗有时会“不愿意的”,那么,就要等到第二年筛香灰时再行禀告。有的人在生前不守族规,死后其香灰始终不为祖宗接纳。
我在乡间曾数次亲睹,人们将神案上累积得太厚的残烛,那些真诚的烛泪,小心翼翼地收藏在箩中。问起来,都不言语。莫非,那一团团、一块块、一滴滴的残烛,为延续堂前的烛火,要再添新的烛芯,循环往复,直至永远?
我走访过很多村,到一个村就是看其村的祠堂,在有些祠堂宗庙,火轩间,有时分不清哪些是本乡本土的菩萨,些是过往的神灵,哪些是吕氏的先人。端着相机离座拍照时,我小心翼翼,生怕碍着他们。是的在这样的场合,我们必须满怀敬畏。满场痴迷的目光,开怀的笑声。其中,一定也有他们的目光和欢笑吧?
祖先崇拜是维系宗族血缘关系的需要。在几千年农耕文明的原墅上,正是宗族血缘关系让人们能够紧密地持久地聚居在一起。面对生老病死,面对天灾人祸,面对各种神秘无解的自然现象和太多的人生苦难,生活起居在宗族血缘关系中,无疑是化解人们内心与生倶来的?瓜独感和恐惧感的最可靠的生存环境选择了。而早在史前时代就有的祖先崇拜,连同自然神崇拜,在进人文明社会以后,被儒家小心地加以改造,使之得到强化,又成为以族权和神权来烘托皇权、维护封建等级制的重要精神支柱。
共同的血脉,是人们情感的源流,就像穿村而过的小溪,可以滋润干涸的心田,也可以洗濯日常生活中的一切污渍;共同的祖先,是人们精神的旗帜,就像弥漫在村庄上空的炊烟很轻易地就能唤醒人们对家的依恋一样,他们随时随地唤醒人们的敬仰之情、感恩之情。有一副通用于祠堂的对联说得好:“敬宗祖而建祠堂恍睹音容笑貌,敦人伦以集子姓恒怀爱敬尊荣。”
因为维系宗族血缘关系的需要,人们确信亡故的先人是有灵魂的,他们的在天之灵无所不在、无所不能,这样的神明真正属于一方水土、一族子嗣,他们能够以超自然的力量护佑着族人。
所以,以前乡村,家家户户的厅堂之上都供奉着祖先的牌位,所有的民居几乎都成了香烟缭绕的庙堂;所以,许多地方依然延续在“祠堂”的名称出现之前、古人把先人别墅改为家庙的称呼,把宗族祠堂叫做“家庙”。
家庙,一个多么温馨的名词。仿佛,被无常的天灾人祸所困扰的人,得到了一种永远的荫护;仿佛,为驳杂的民俗信仰所蛊惑的心,得到了一个坚实的维系。因为它温暖,所以它可靠。它的砖木和人们的身心血脉相连,它的温度正是人们的体温。东屏奠宗枋萃祖考英灵一堂如见太平办书院阐圣贤学术千秋调研,在这里,“一堂如见”的比喻再真切不过了。祖先的在场,反映在地方的习俗里,变得很确定了。在有些地方先的牌位需请外姓人书写,因为书写者如来拜谒,祖宗必须起立行礼,若书写者为族人,当然免不了频繁祭拜祖先,那样的话,祖灵也就不得安宁了。看来,冥冥之中,作为自家的神明,祖灵始终在注视和倾听着自己的后世,而族人哪怕内心敬奉着各路菩萨,也总是更愿意把自己的祈愿和感恩,率先告知自己的前生。
宗祠便是聚合族人和祖先的场所,香火就是沟通人世和天堂的语言。香烟袅袅飘升,许多的心事都变得那么具体可感,有形体有色彩有气味,丝丝缕缕的,淡淡的蓝色的,幽幽的清香的;烛火轻轻摇荡,许多的庇佑都变那么心照不宣,无需占卜、无需神示无需禳解,自家的神灵在上,就是宗族兴旺的前景在上,它的法力阔大无边,大至保佑本族瓜瓞绵绵、子孙满堂,小至管束族人谨言慎行、勤俭持家。
因为有那些不死的灵魂同在,当人们齐聚于宗祠,进行祭祖、修谱等宗族活动以及婚嫁、添丁等庆典时,这些宗族活动总是充满了告知的意味,或者是倾诉和祈求,或者是通报和告慰,即便借助祖先的威严在这里惩戒族人,何尝不是告知先人的一种形式呢?
所以,我把宗族活动的这一场所,看做是灵魂聚会的圣殿,阴阳对话的厅堂。一位在农村长大的年轻人这样为祠堂定义:“那就是祖宗居住的地方嘛!”这个未经思索脱口而出的定义,反映了乡村对祠堂的基本认识。对了,人们之所以倾尽合族之力,在乡土上营构这种富丽堂皇的圣殿,正因为这里将安歇先人的在天之灵。确切地说,祖先是居住在人们的心灵中,而祠堂则是一个宗族心灵的外化。
因为祠堂的意义,它的建筑空间很自然地获得了无与伦比的力量。即便民居也是如此,正厅上方是一个家族的神圣所在,因而整个厅堂首先足以作为精神性空间而突出于建筑之中。尽管,神龛和祖先牌位的雕饰与古色古香的长条形香案上描金的浮雕、带扶手的坐椅靠背的镂雕,可能比建筑装饰更为精致,但走进厅堂,首先让我肃然的不是这些家具、器物本身,而是它们在空间中各自占据的位置,以及各个位置之间所形成的层次分明的关系。推开虚掩的大门,哪怕屋里空无一人,仅由依次摆放在堂前的八仙桌、坐椅、香案,和设置在堂上的祖龛、牌位,我们也能感受到统摄一个家族的威严,想必它们能够轻易地唤醒人的敬畏之情。香案上的红烛和香炉,以摇动的烛影和缭绕的青烟,召唤着祖先的神灵庇佑子孙。
祠堂作为宗族、房支祭祀祖先等宗族活动的场所,它通过砖石木营构的空间气氛更是强烈。其建筑一般由庄严的门楼、宽敞的正厅、肃穆的享堂和寝堂三进三部分组成,享堂用于祭祖和宗族议事,寝堂用于安放祖先牌位。每座祠堂都有祠名,一般以宗族姓氏或房派之祖的名号命名,祠中的享堂也都有堂名,“祠堂”就是整体建筑的“祠”和主体建筑的“堂”的合称。我常常深人到寝堂,一个家族的所有先人都集结在这里’密布的牌位令人震撼。
有时候,人们删繁就简,以“左昭右穆”来笼而统之代替那穷尽的名字,所谓“春祀秋尝遵万古圣贤礼乐,左昭右穆序一家世代源流,是也。神龛中央列始祖牌位,二四六世居左,称“昭”,三五七世居右,称“穆”。有些祠堂对牌位有明确的规定,神龛中央列“郡”氏历代显祖考妣一脉宗亲之神位”,“左”、“右”二字平“历”字,“昭”、“穆”二字平“考妣”二字,分列两边。我见过很多祠堂大小不一,规模不一,有复杂,有简单有些祠堂有享堂、寝堂之别,而是把享堂、寝堂合二为一,充分利用享堂上方的空间,做成了梯级的神案,排列整齐的灵牌分成好几路纵队,高低错落地遮住了上方的整面墙,每块灵牌上,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,这样,一跨进祠堂大门,首先看见的就是森严壁垒的灵牌;当然有很多宗祠建设,都专辟寝堂,有的宗祠是先有寝堂,而后续建享堂、戏台等建筑,寝堂里三面墙都是灵牌密布,所有亡故的族人都记载在灵牌上了。
显然,这样的灵牌其意义并不在于记录。既然那些名字永远受用着族人的香火,它们就是众多先人的魂灵。那么多的名字令人震惊地陈列在祠堂里,营构出来的是一种肃穆、威严的气氛,置身其中,我甚至觉得,写满文字的灵牌本身就具有符咒的辟邪功能,何况,那些文字还是能够护佑族人的在天之灵。
如果说祠堂是祖先灵魂的居所,那么,灵牌就是他们的眠床或坐椅了。我更愿意把他们想象为永远灵醒着的、警觉着的,因此,他们是端坐着的。也许他们会端着旱烟筒打吨,但人们无时无刻未曾感受到他们威严的注视。人们需要这种注视,须臾不可离开,即便在逃避战乱、背井离乡的苦难旅途上。古有民谚曰:“草鞋脚上,灵牌背上。”说的就是,在遥远的过去,因战乱告别中原的客家人,脚穿草鞋、背负祖先的灵牌艰难迁徙的情状。
试想,于跋山涉水、辗转千里的迁徙途中,始终背负着祖先的姓名,始终怀揣着宗族的根脉,随时可以长跪在马蹄溅起的滚滚烟尘之中,为先人叩拜,与灵魂对话,那该是多么动人的虔敬J这句民谚既是族人饱经风霜、颠沛流离的生活写照,也反映了他们敬祖祀宗、慎终追远的内心情感。
“在路上”尚且如此,当人们聚族而居时,自然要郑重考虑安置护佑族人、福荫子孙的家神了。所以,在乡村,凡建房必有厅,而且,常常要先建厅安放祖先神位,依礼追祭,而后再建住室。甚至,在许多地方,人们在择址开基时,首先建造的是祠堂;或者,宁肯自己栖身茅寮,也要让祖先的魂灵拥有庄严的殿堂、体面的庭院。
生命最终会仅是一个个名字,一个个符号。然而,生命的符号因为有了属于它们的宗祠建筑,顿时获得神祗的威严。那些符号复活在灵位上,像一双双深沉的眼睛;复活在牌匾和楹联中,像一声声语重心长的劝勉;复活在土木砖石里,像一阵阵灼热的呼吸,弥的气息。
既然,宗祠建筑承载着一个宗族全部的历史情感、生活理想,以及维系情感、支撑理想的宗法关系,那么,宗祠建筑本身也就被赋予了极其重要的文化意义。
我由它厚实的砖墙、粗大的梁柱,体味它象征人们生生不息、繁衍发展的人类价值;由它显赫的门面、宽阔的空间,追索它激励后人勤劳上进、光大门第的精神价值;由它考究的建筑、精致的装潢,品评它极尽炫耀的外表之下,确实蕴涵着的艺术价值。
(选自《中华吕氏报》)